風蕭蕭兮易水寒:獨身主義視角下的抗日戰爭
——徐訏《風蕭蕭》人物個性解讀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春秋亭國學研究院雷定京
徐訏 《風蕭蕭》曾居“暢銷書之首”,解放後卻被視為“特務文學”。小說將白蘋、梅灜子等女性放入抗戰時期的間諜鬥爭中,通過她們對國家與道德的忠貞選擇,塑造出理想的女性形象。本文將重讀這部小說,由白蘋之死分析出在救國與道德之間糾纏著的女性困境,這種理想的女性形象其實符合了傳統父權制對女性的期待。
徐訏 《風蕭蕭》於1943年3月起在重慶《掃蕩報》副刊連載,引起巨大轟動,居當年“暢銷書之首”,因而1943年也被文學界稱為“徐訏年”。《風蕭蕭》在50年代曾被作為資產階級反動文藝受到嚴厲批判,甚至被視為“特務文學”而被打入文學的另冊。八十年代後,《風蕭蕭》調和雅俗的傾向、浪漫主義特徵、生命哲學意蘊等多重價值開始得到重視。本文將重讀這部小說,由白蘋之死分析出在救國與道德之間糾纏著的女性困境,這種理想的女性形象其實符合了傳統父權制對女性的期待。
一、踽踽獨行的彷徨者:徐寧
他的名字叫徐,而我,卻更喜歡他在一部1954年的老電影中的名字:徐寧。
《風蕭蕭》這一步交織著諜戰、愛情、哲學等因素的作品以抗戰為背景,描寫了男主人公:一個準備潛心於學問研究的知識份子,一個年輕獨身主義者徐寧,他信奉的理念則是:“天下哪有肯定了主義的人,不希望把他的主義概括眾生的”。無意中,他介入到中美雙方情報人員之間,看到她們為對付日本間諜,從互相猜忌轉而聯手作戰;他自己也走出書齋和他們同仇敵愾,投入到為民族、為祖國而戰的抗日行列當中的故事。
徐寧,這一個人生岔路口的彷徨者,他一直在試圖尋找生命的意義:“生死的距離中唯有宗教才是我們的橋樑”。當他第一次接到史蒂芬夫婦的邀請函時,他驚愕,猶豫又惶恐;當他邀請白蘋一同參加史蒂芬夫婦的宴會時,他與白蘋間也有著一層捉摸不透的隔膜。其後的交往,更是戴上了濃烈的而又孤獨的哲學意味:“在立體咖啡館。——還有別人嗎?——只有寂寞在我旁邊。”最難忘是徐寧與白蘋徹夜狂歡後的懺悔,仿佛訴說著人世間一切歡樂的原罪:“狂舞,豪賭,天明時我同你走,走到徐家匯天主教堂,望七時半的早彌撒,懺悔我們一夜的荒唐。”
這本三十二萬字的長篇小說浸透了老上海的回憶,戰爭中暫時的迷醉與狂歡,宗教哲學的掙扎,以及愛與生命在風中靜默。整部小說前四分之一的篇幅,還是帶有神秘色彩三角戀愛軌跡:徐寧時刻感受著白蘋的純淨與優雅,“她非常明朗,大眼長睫,豐滿的雙頰,薄唇白齒,一笑如百合初放。今夜你是無主的玫瑰嗎?不,是所有人的山茶花”;徐寧也時刻感受著梅灜子的嫵媚與神秘,“她是暗夜中的太陽,柔和的面頰,秀美的眉毛,開朗的額角,上面配著烏黑柔膩的頭髮;用各種不同的笑容與語調同左右的人談話。她穿一件純白色緞子的短袖旗袍,鑽石的鈕子。四圍鑲著小巧碧綠的翡翠,白皙的皮膚我看不見粉痕,嘴唇似乎抹過淡淡的口紅,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從她的頸項流到她的胸脯,使在座中西洋女子的晚禮服,在她的面前都遜色了……”;甚至於,徐寧還能感受來自海倫的多情與溫柔,“與我初遇的時候,海倫不過是一個羞澀的孩子;不料現在海倫倒已成為一個純熟的少女了”。直到史蒂芬死後,徐寧與史蒂芬太太和梅灜子的會晤,情節忽然急轉直下變成了間諜故事。——在狂亂的時代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太平洋戰爭爆發所扭曲。最終徐寧終於也走出書齋和他們同仇敵愾,投入到為民族、為祖國而戰的抗日行列當中:徐寧為了能竊取白蘋的密件險些喪命,但徐寧無怨無悔。後來又與白蘋、梅瀛子爭著去竊取密件,他抓鬮得中,身藏梅瀛子給的自殺毒藥前往梅武官坻,決心不成功便成仁。最後,身份暴露後又輾轉內地,繼續從事革命活動。徐寧的這種愛充分表現在對國家民族的情感上。不僅如此,徐寧的愛也輻射到周圍每一個人身上。徐寧勸導白蘋不要為日本侵略者伴舞。受海倫母親的委託,勸海倫放棄哲學回到她有天賦的音樂上去。當徐寧 得知海倫當了日本人的“廣播明星”並幾致受辱時,一方面對梅瀛子把一個純真少女推入火坑深感厭惡,另一方面又與白蘋一起挽救海倫,幫助海倫母女擺脫困境, 並勸梅瀛子放棄這種不仁道的做法。徐寧奉梅瀛子之命從白蘋處竊取了情報。事成之後,徐寧卻絲毫沒有成功的喜悅和輕鬆,相反陷入了沉重的負疚感和罪惡感 之中,即使在舞場上狂舞也無法解脫。一方面是一個熱血的中國人對民族戰爭應盡 的義務;另一方面是認識最久相知最深的紅顏知己,情勢逼得徐寧必須執行命令, 可內心深處,又本能地為自己辜負並利用了白蘋的信任感到痛苦、慚愧,為這一行為感到後悔厭倦。
正如徐寧在執行一次任務時所言,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有計畫的犯罪,有預謀的懺悔。”
二、身世浮沉雨打萍:白蘋
淪陷的大上海,年輕獨身主義者徐寧與三個性格迥異的女子發生了撲朔迷離、情意暖昧的人生際遇。
白蘋是一個以舞女身份出現的打入日軍交際界的中國間諜。她的身上閃爍著神性愛的光芒。她是百樂門紅牌舞女。看似水性楊花,實如百合初放,如秋之皓月,萬種風韻 :“非常明朗,大眼長睫,豐滿的雙頰,薄唇白齒,一笑如百合初放。”當她與徐寧徹夜豪賭之後,竟邀請徐寧一同走到徐家匯天主教堂,在教堂中聽晨鐘奏響,望七時半的早彌撒,一同懺悔懺悔這一夜的荒唐,也懺悔這一生的無奈。夜晚,他們一起從賭窟到教堂。白蘋在教堂的門口虔誠地祈禱,祝願抗戰早日勝利,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願自己永久有這樣莊嚴與透明的心靈。這種宗教之愛感染著徐寧,神龕前的燭光讓徐寧感到了自身的渺小。賭窟與教堂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從賭窟到教堂的這段路,象徵著從水深火熱的地獄向著光明美好的天堂的昇華。但她與徐寧總是可以保持距離,因為他們都相信:“生死的距離中唯有宗教才是我們的橋樑”。
舊時上海灘,十裏洋場。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白蘋裹一襲華袍,風姿綽約。她和梅灜子是好朋友,看上去形影不離,情同姊妹,實則心底裏暗藏殺機。她,不止一次提醒過徐寧:“你要多多小心梅灜子。”
從一開始她就對梅灜子抱有戒心,她相信她與梅灜子之間永遠也沒有交合點:“人與人中間也許有愛,但人與人中間不能有了解”。可愛的白蘋,與徐寧之間又何嘗不是這種有愛但卻沒有瞭解的感情呢?終於,白蘋無意間槍傷徐寧,在徐寧肩上綻開一朵朵紅色的薔薇,但她卻又矛盾地將徐寧救起。徐寧的受傷終於促成白蘋與梅灜子的相互瞭解,白蘋與梅灜子終於推心置腹、促膝而談:“她抱住梅瀛子的面頰,吻她小鳥般的嘴唇。她們互相擁抱著,半晌沒有說話,有熱淚從彼此的眼眶中湧出。”她們終於將彼此的心連在了一起。因為,她們倆同是“太平洋兩岸的同盟國人民”。
有時候,男性永遠也無法走進女性的世界。當徐寧還在惴惴不安地懷疑白蘋與梅灜子之間是否產生了間隙時,梅灜子與白蘋卻早已成為了一棵梧桐樹上兩朵最美的花兒。
白蘋的身上散發著耶穌般愛的光芒,當她親手去懲罰偷了自己密 件,破壞自己計畫的“敵人”徐時,愛使她雖連擊兩槍也沒擊中要害。得知誤會了 徐時,她又趕快打電話通知醫院來救徐。愛使她一瞬間竟立志做危難中的海倫的保 護人,愛使她代替“姐妹”梅瀛子去完成一項危險的任務而最終倒在敵人的槍口下, 大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犧牲精神和宗教之愛。
可惜最終白蘋的倩影永遠消失在了曉晨的街景中:“這時候我才知道天是這樣的黯淡,地是這樣的昏黑,街燈是這樣的無光,白蘋的人影兒是這樣的孤寂!”
有恆璐上一聲槍響,白蘋永遠地倒下了,為著她愛著的徐寧,為著她愛著的梅灜子。一笑,嫣然。
三、梅花弄唱陽關曲:梅灜子
梅灜子是十裏洋場上的一朵神秘交際花。看似冷若冰霜,實如夏之晚霞,如雨後彩虹,萬道光豔:“她有著有東方的眼珠與西方的睫毛,有東方的嘴與西方的下頦,挺直的鼻子但並不粗高,柔和的面頰,秀美的眉毛,開朗的額角,上面配著烏黑柔膩的頭髮;用各種不同的笑容與語調同左右的人談話。她穿一件純白色緞子的短袖旗袍,鑽石的鈕子。四圍鑲著小巧碧綠的翡翠,白皙的皮膚我看不見粉痕,嘴唇似乎抹過淡淡的口紅,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從她的頸項流到她的胸脯,使在座中西洋女子的晚禮服,在她的面前都遜色了……”
她成功地將徐寧攏入戰鬥的隊伍中來,並與之出色地完成了多次任務。毫無疑問,徐寧愛著三個女性,雖說這種 “愛”是一種人生意義上的男女情愛,本質上同於基督教教義上的博愛,但誰有能否認徐寧對於梅灜子的那一種特殊的情愫呢?徐寧對民族、國家的熱愛事實上也是一種守教式的虔誠,而徐寧對於梅灜子的愛則是一種最本真的親切。然而梅灜子對徐寧的愛則是複雜而又深沉的,她一開始就對白蘋無甚好感,但對於徐寧卻有著特別的關注,她提醒徐寧要提防白蘋,這又正引發了徐寧的困擾;在不明白蘋身份之時,她卻要求徐寧虛偽佯裝,以便竊取白蘋處的情報;當與白蘋和好後,她又與白蘋爭著去竊取密件,在徐寧的眼中則是爭名奪利之舉;當徐寧犧牲自我、抓鬮得中時,梅瀛子卻面色從容地將自殺毒藥給予徐寧,並命其迅速前往梅武官坻,似有些殘忍地要求徐寧不成功便成仁。梅瀛子把一個純真少女海倫推入諜戰的火坑,引發了徐寧深深的厭惡,但另一方面梅灜子又與白蘋一起挽救海倫,幫助海倫母女擺脫困境,梅瀛子陷入了個人“不仁道”的小義與民族大義的矛盾中。
但事實證明梅灜子的確是心存大愛的,愛使得梅瀛子在白蘋為國捐軀後冒著生命危險毒死了日本女間諜宮間美子,為了能為國家盡更多的愛與責任,在身份暴露後,她毅然改裝,做了船婦――慈珊的 “三嬸”。梅灜子在紛亂的時代中以她自己近乎悲壯的獨特方式詮釋了真正的“愛”。
當徐寧即將前往內地時,梅灜子卻還在念念不忘徐寧。她是在追憶往日出生入死的生活麼?還是在懷念白蘋死後她與徐寧避於船艙中所見的那一片灰暗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