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吟应觉月光寒
文/雷定京
笔名【田 青】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东风无力百花残】
苏惜夕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年秋日，血色的夕阳斜挂在苍松翠柏不凋的枝叶上，显得那么沉静安谧。那一天父亲喝醉了酒，回来将母亲一顿暴打，母亲当时很害怕，于是将苏惜夕藏在柜子里。黄昏时分母亲哭泣时的样子似乎还可以触及，那时母亲独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小惜夕安静地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母亲啜泣地悲啼，小惜夕看见母亲的脸上、手上、身体上全是伤痕。不多久，苏惜夕怯弱的问妈妈：“您怎么啦？”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唱出一句：“相见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现在苏惜夕想来，母亲当时的歌吟是多么悲戚呵！时光好比一杯浓浓的牛奶咖啡，在长久的沉淀之下，我们在终于体会到这人生总有那么一段大片大片空白的时光，如白纸般，似乎等待着时光的书写，在这人世尘澜中，有的人在等待，有的人在隐忍，有的人在静默。有的人在等一场沧海桑田的变化，有的人在等一轮的春暖花开的幸福，有的人在等从未有过的林华谢过春红、时光匆匆流去。有时候，时光会给予额外的惊喜；有时候，时光会带来空前的打击。
苏惜夕有时候痴痴地想苏晓晨或许也还会有这样的领悟吧，苏晓晨是苏惜夕的哥哥，只比苏惜夕长两岁，那时他们俩也不过七八岁的光景。那一天父亲殴打母亲之后，便夺门而出，苏晓晨蜷缩在客厅的墙角里，瑟瑟发抖。苏惜夕走过去安慰哥哥道：“别哭，哭了可要掉鼻子的！”其实小惜夕自己的脸上还不是挂着泪珠儿。
从那一天以后父亲便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每天也变得忧郁起来，不说一句话。惜夕问母亲为什么爸爸会变得这样，母亲说，大人的事，你不懂。不懂，便不懂吧；或许，有些事也根本就不必懂。苏惜夕记得母亲是音乐老师，尤其擅长弹古筝的，这几日都不见母亲弹奏，那日夜里便来求母亲弹奏一曲，晓晨也说妙极。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戴上玳瑁甲，轻轻弹奏了起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母亲跪坐在古筝前，盛放古筝的是一张玫瑰矮方桌，母亲身旁放了一只小小的檀香炉，焚了香，紫青色的烟雾便袅袅娜娜冒了出来。桌上的金狮里放了几片瑞脑，母亲的身后是一屏嵌珐琅折屏。母亲没有多言，只信手拨弄着二十五根琴弦，凄婉、抑郁的曲调轻悦弹出。一轮孤月在窗外静谧地地听着这凄婉的琴音，月光似白纱，拂过了雕花漆金木窗。夜色又如水，娟娟淌过人和琴，流过母亲的指尖，流过金狮里放着的几片瑞脑，流过小小的檀香炉，亦流过那一张玫瑰矮方桌。小惜夕靠在玫瑰椅上，不觉沉入梦境。晓晨是早已睡熟。
琴音伴着月色，古筝融入檀香。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相见时难别亦难】
清爽、明丽的秋日过后便是冬季了，当漫天飞舞的雪花君飘洒下来时，晓晨和惜夕似乎忘却了一切烦恼。母亲亦显露出欢快的神色，其实现在苏惜夕想来，当时母亲或许是伪装的吧。有些人不愿意把痛苦和悲伤表现出来，因为他们知道，悲伤与痛苦等一切坏情绪正如融入清水中的墨汁，会将身旁的一切渲染、侵蚀。人们可以掩饰外表的凄怆，但却难以掩盖内心的悲伤。
晓晨对惜夕说，我们到家后面的荒原去玩吧。苏惜夕还记得以前自己的家后面有一大片废弃的荒原，那一年江南也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洒下来，埋葬了荒原里的落叶，自然以另一种方式埋葬了一个逝去的生命，正如埋葬那些被时光抛弃之人的记忆。这些记忆的尘埃随着雪花一同沉入大地，沉沦沉沦，正如记忆的消逝。
惜夕尚且记得晓晨在漫天大雪中跑过来时的样子，漫天大雪中晓晨粉扑扑的笑脸现如今似乎还依稀可见。惜夕还记得晓晨的小手那么柔，那么软，那么温暖，这一种温暖直触心底，记忆中有些温暖被焚烧掉，有些温暖被埋在心底，只有晓晨的纯真如一杯香浓咖啡的温暖划过心底，永不褪色。
惜夕还记得晓晨拉着她的手在荒原上奔跑，荒原上矮树的上的沆砀的雾凇，青色的、紫红的花草似乎还来不及凋落，便已接受雾凇的拥抱，永远凝固在那一瞬，正如那些美好的、残留的记忆。别人园里忽然伸出几株梅花来，花骨上面还附着厚厚的霜雪，如隐藏在寒雪中的红宝石。晓晨说，我们去摘几朵梅花来送给妈妈吧。惜夕有些害怕，便说算了吧，话音刚落晓晨已跑到别家墙边去了。墙角处有一堆残砖破瓦，晓晨便艰难的攀上去，踮起脚尖，伸手去摘那一朵尚未绽放的梅花，眼见手指已触及枝桠，却将树枝上的积雪全都惊落了下来。哥哥并不泄气，这似乎也有惜夕在一旁鼓励的缘故。好不容易摘落下几朵花苞来，只见晓晨紧紧攒在手心里，从砖堆上跳落下来，落在雪地里，砸出一个深深的大坑。惜夕看见此状笑的喘不过气来，晓晨艰难地爬了起来，走到惜夕面前，举起一只将要绽放的梅花给她，说：“妹妹，你看，这是我送给你的，最大的一朵。”
惜夕使劲的笑，却又换了口气嗔怒道：“哥哥，话还没有开放，你就偷摘下来别人园里的花了，你真坏，妈妈我要告诉妈妈去。”
晓晨正要阻拦，却见别人园里的狗奔了出来，想必是要想抓住这两个偷花贼了。晓晨不由分说，拉起惜夕的手便狂奔回家，回家之后还不忘为惜夕胸前佩上一朵梅花。
可惜那一年冬天父亲突然又回来了。母亲当时急忙将晓晨和惜夕藏入房间，将房门用钥匙反锁。惜夕倚在门上听着，硝烟又在这个和平的家中燃烧，好像父亲说要和母亲离婚了，并且还要带走晓晨，眼泪便蔌蔌地落了下来。晓晨将惜夕的手紧紧抓住，小声嘀咕，妹妹不怕，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妹，没有人会阻隔我们在一起的。可惜哥哥的诺言始终还是不能实现，也许我们都曾勇敢并且坚毅，只是，在与庸俗的人情世故的对峙中，我们从来都不是赢家。 父母最终还是离了婚，哥哥最终还是被父亲接走了，我们再也不能在那个那个屋后有一大片荒原的、带有秋千的小屋中看见哥哥的身影了。记忆像是掌中握住的沙，无论你是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丝丝流逝干净，不留一丝痕迹。每个人都会有一段不愿被发掘的回忆，随着韶光的流逝，那些不愿触及的回忆变成带有深深浅浅的刮痕的气球，被掩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只有在最寂寞的时候拿出来审视，然后伤心地流泪，你却不能去触碰，哪怕是不经意的也不可以，因为那些痕迹会被你的指尖触破。至少现在还有回忆能够在时光的角落里细细咀嚼，但是如果回忆没有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悲伤的秋千总有微风陪伴，孤寂的夜总有繁星点点，怆然的玳瑁至少能够撩动琴弦。蓦然回首，而你却不在我身边。
分别之后，惜夕依旧同母亲住在那个小屋里，只是母亲变得更加沉默了，母亲为了生存，也为了惜夕，一天同时教几个学生，晚上还去做兼职，就这样年复一年，惜夕终于十七岁了。年华终究是一封无效信，你的回忆，美好的，悲伤的；完整的，破碎的，就算寄出去，也终究会被退回。母亲终究还是拖垮了自己的身体，患上了肠癌。疾病或许摧毁了母亲的身体，却永远也不能摧毁母亲那一颗坚毅、善良的心灵。苏惜夕快要高考了，母亲说，孩子，你好好考吧，妈妈还行。惜夕俯卧在医院的病床上全身颤抖，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悲哀的低声悲鸣，仿佛是从她的心灵深处瞬间的吐露出来，如紫色风信子苦涩的、纠结的芬芳散布在屋里，织出一幅暗紫色的悲哀。医院白炽灯朦胧惨淡的灯光交织着惜夕同样白皙精致的脸，以及惜夕脸上滑落的如涟漪般的泪水，雕刻出无止境的、莫名的悲伤。
这年七月，高考成绩出来了，惜夕考上了上海大学。当她欢快的将这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告诉母亲时，她只希望母亲快些好起来。但是母亲知道她是永远也好不起来了，她告诉惜夕，一定要找到他的哥哥。那日夜里，母亲心中一阵难受，难道就要离开自己照顾了十七年的女儿了吗？我离别了十七年的儿子晓晨如今又在那里？弥留之际，母亲望了望趴在桌上睡熟了的女儿，惜夕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似乎每一下细微的颤动，都轻轻地，随着呼吸如蝶羽一样在轻轻颤动。母亲突然她双手捂着脸埋入枕中，瘦弱的脊背，猛烈地抽搐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染湿了枕巾。
第二日晨，惜夕醒来，发现病床上僵硬了的母亲，嘴角似乎还有一丝笑意，这似乎在说明：她已静谧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惜夕没有说话，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她来到医院的花园中，浑身颤抖着。惜夕悄悄地，悄悄地逃到一个偏远的角落，突然抱住一棵老槐树哭出声来，她像一个在夜幕来临时迷失了自己的孩子那样哭泣，哭自己，哭蓦然间消失了的亲人。然而现实的一切都不会随着泪水的干涸而消逝，那逝去的灵魂似乎也随着风干的泪水悄然离开。惜夕止住了泪水，然而她知道：总有一天她都要学会不再忧伤，她要履行母亲的诺言，像失散多年的两块若合一契的玉玦，与晓晨完成了既定的相聚。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夜吟应觉月光寒】
如果没有如果，时间是否会为我们停留？曾经夕阳下荡起的秋千，雪地中摘过的梅花，都被时间掩埋，或许我们当初如此浅薄，然而无论如何，一切的一切，都在时光中，幻化成泡沫。
惜夕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火车，心情如一潭死水般波澜不惊。清楚如戏子眼睑边涂抹的脂粉，如佳人雨巷中留下的笑靥。谁曾在谁的花季里停留，温暖了想念，谁又从谁的雨季里消失，泛滥了眼泪。
这次惜夕自家乡北上上海，不知何时可归呢？南屏山的白塔，梧桐寺的钟声，全被飞驰的火车抛到脑后。家中园里的秋千一根吊绳已经断了，小屋后面的荒原星星点点的建满了房屋，家中的老屋可能颓圮的不成样子了吧！母亲的古筝弦早已断了大半；家中的玫瑰桌椅可能全是灰尘了吧？物是人非的感慨是岁月的痕迹，没有痕迹的岁月是悲哀的，然而伤痕累累的岁月斑驳的似乎一触即会化成粉末。惜夕真要去找晓晨吗？然而现如今晓晨又在哪儿去了呢？小时候读鲁迅的《朝花夕拾》不明所以，如今才知道朝花夕拾，捡的尽是枯萎。浮浮沉沉的年华，在生命的长河中肆意的流淌着，美好的回忆，终究不能化为现实。惜夕望向窗外，想起当年和晓晨告别时忘记说再见了，现在才知道，再见就是再也不见。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青笛文学社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