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院17级汉语言文学三班 刘嘉嘉
本来我是想不到一处去的。午后一觉睡迷了,浑身酸疼,眼皮沉沉只看得见些许微光。一些声音远远的萦绕在头顶,在这昏昏沉沉不知是梦是真之际,忽然想起两句诗来——“醉
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李商隐《燕台四首·春》),如梦方醒,摸到了匍匐在床头的《红楼梦》,翻过来是——
春夜即事
霞綃云幄任铺陈,隔巷蟆听更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默默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细细品味,竟觉得有些地方很相似。这两首诗,巧在都是写春、夏、秋、冬组诗中的春,诗中主人公同样都是梦断初醒,都因寻梦而各自生出一段愁绪。
燕台四首·春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
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佩。
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燕台四首》是诗人李商隐的组诗作品,一般学者把它当做爱情诗,抒发对所思慕女子一年四季的相思之情。喜欢李商隐诗的人被人称为诗迷,亦真亦幻,亦幻亦真。虽难解,却能感受到其诗的情致深蕴。如这首《春》,“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此时的心境就如抬头望见的丝絮纷乱雾霭蒙蒙的天空,是愁思迷惘交错的天空。又如“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傍晚醉起,却“浓睡不消残酒”,天色渐晚,一抹残阳映射在帘子上,眼神迷离却疑心是清晨的初曙;适才梦断,却仍旧恍恍惚惚闻得叮咛细语仍在耳畔。如此亦真亦幻,迷离之感尽显了。把这首诗当作爱情诗来解,诗人则表现的是对心上人、对爱情“寻不得”、更是无处寻的巨大痛苦,因此衣带渐宽,甚至“愿得天牢锁冤魄”。又因痛苦无法排遣,春天不待,桃鬟终谢,再也无处可寻,所有的苦恨只得随东风逝去,化作一股幽光沉入西海。
再看这首贾宝玉的《春夜即事》。
“霞綃云幄任铺陈,隔巷蟆听更未真。”霞被云帐任意铺陈着,打更的声音隔着巷子传来,隐隐约约并不真切。这是方才梦醒,神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任意铺陈的罗帐的错乱感和隔巷打更声的空间感更衬托了这种梦醒迷朦的感觉,睡眼惺忪之态毕肖。“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窗外雨声潺潺,给枕上带来些许寒意,侧身望着窗外的春色不禁回想起了梦中人。这一句倒像是取神于南唐后主李煜的“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轻寒”这句中,此处的“寒”体现在心理层面,应该是梦醒之后回归现实的失落。只是宝玉不似李后主凄苦,纵使有寒也只是轻寒。为何只是“轻寒”?颈联给出了答案——“盈盈烛泪因谁泣,默默花愁为我嗔。”
若说烛泪倒还可以有实物对应,可是这花怎么平白无故就愁起来了呢?晏殊《蝶恋花》有“槛菊愁烟兰泣露”,说的是花上笼罩着一层烟气,似乎含着愁。然而这一联虽然是眼前景,却是另言他物,指的是谁,读者自然心知肚明。这泪光点点、两靥生愁,似娇花照水的,还能有谁?颦儿一人罢了!凡是梦想与现实差距不大的人,自然不会太失落。一个“因谁”,一个“因我”,甚至可以看到痴心人沉浸在梦里的几分得意。想到这里,即使梦醒了,而佳人在兹,情深意重,即使彼此心照不宣,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此句贾宝玉痴态跃然纸上。
然而沉浸在对美梦的追思之中,还未全然记起,却闻得丫鬟们笑言频频,不堪叨扰,因此心烦意乱,“拥衾不耐笑言频”。贾宝玉原是最不像主子的主子,极少对女孩们动气,“自是小鬟娇懒惯”,“惯”便可说明宝玉对丫头们往日的纵容。若是平常必得跟他们扭在一起“姐姐妹妹”地厮闹,这次却一反常态,突然恼她们懒怠,又恼她们吵闹,只是因为心中装着纵是再好的女子也比不得的心上人,从侧面反映了宝玉对颦儿的用情之深。而“拥衾”正是稚气未脱的少年才有的可爱姿态,一词写尽了少年心事。
正是这组诗表现了少年心事,也是对后文“谁想(宝玉)静中生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去进来只是闷闷的。”做了交代,因此茗烟“把那古今小说并飞燕、合德、杨贵妃、武则天的外传和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才有了“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是为后文的铺垫。
我之所以将李义山的《燕台·春》和《春夜即事》想到一处,有三个缘由。
其一,两者都出自于春夏秋冬的组诗之中的春。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而情也缘着万物滋长,寓意着性灵的觉醒。读者从两首诗皆可体会到爱情的萌发,在《春夜即事》中更甚,进而引发对暗含情窦的《西厢记》、《牡丹亭》的感悟。
其二,作者都是梦断初醒,对梦有一段追思,似真似幻之中生出不同的愁绪,而《燕台?春》更甚,是巨大的痛苦。
其三,是个人十分不成体统的一些联想。看《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正品美文,感于书中所叙,又恰逢落红成阵,如此情景,纵是无情人怕是也痴了。“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落红成阵,人面桃花,此情此景怪道熟悉!放在李义山眼里可不是“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么?一时间仿佛微风拂面,满眼所见皆是桃花烂漫!更有那人静立花下,一个“似蹙非蹙罥烟眉,泪光点点”,一个“眉如青山黛,眼似秋波横”。我也同宝玉义山心痴神迷了。
又见“(林黛玉)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心为何而痛?流年似水无情。神为何而痴?如花美眷无人赏,心里更揣着一个绛洞花神罢了!此处又与“盈盈烛泪因谁泣,默默花愁为我嗔。”悄然对应上了。或许黛玉之伤感正是告诉我们美好的事物并不长存,等到水流花谢之时,一切挽留悲痛都是枉然。正如义山面对东风不胜,春去难留,无计可施。心爱之人已再也无处追寻,只得“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引叶嘉莹先生的话来说:“我今日虽有一如海人之殷切勤毅之心力,然而面对此茫茫大海、渺渺长空,何处有我之觅求之鲜红似血之珊瑚?何处是我可以把自己千丝情缕所织成铁网抛下的所在?”这是何等悲切之痛!(“姚培谦《笺注》引本章云:‘珊瑚生于海底磐石之上,海人先作铁网沉水底,贯中而生,绞网而出。’”——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旧诗新演》)
忽又想到第九十三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此时竟觉得《燕台》句句都像是木石情缘的悲谶!“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身处千芳之窟,贾宝玉何曾不是蜜房羽客般地苦苦追寻?“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如今回到沁芳闸对着空桥寒石,那美丽的桃花下再也不会有你捧卷的身影;那千百竿翠竹遮映的潇湘馆,哪儿还能再见到你眉头微蹙?当隔巷蟆更响起,细雨轻寒的时候,你,还会回到我的梦中为我流一滴泪吗?“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想到这儿,我已分不清是彼是此,早已泪眼迷蒙。
【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