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读者服务部 刘时容
记得第一次看《红楼梦》,是14岁那年,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趁着每天挑水的功夫,蹭在堂伯父家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前,痴迷于大观园内少男少女们的热闹生活,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影像的魅力。
后来上了师范,便从图书馆里借来古典名著《红楼梦》,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将其读完,宝黛纯洁的爱情给情窦初开的少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曹公用文字编织的世界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30年后的今天,当我再次阅读《红楼梦》时,倘若眼中仍然只有纯纯的爱情,未免有点不食人间烟火,说肤浅也不为过。正如鲁迅所言:一部《红楼梦》,道学家看到淫,经学家看到易,才子佳人看到缠绵,革命家看到排满,流言家看到宫闺秘事。因着教师职业的天性,趁此机会,我想对大观园里的教育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以求教各路方家。
窃以为,大观园里的教育有着自己的特色,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为男子教育,一为女子教育。男子教育重功名、轻德育,女子教育重妇德、轻才学。
一、大观园里的男子教育:重功名,轻德育
古往今来,“学而优则仕”,自科举制度建立以来,教育便具有了荫泽后代、荣耀门庭的现实意义。上至贵族精英,下至黎民百姓,都十分重视对小孩尤其是男孩的教育,大观园也不例外。其中贾政对宝玉的教育尤其具有代表性。
宝玉乃贾府嫡孙,因衔玉而生而取名宝玉。虽自小顽劣淘气,但聪明乖觉,长相又极似其祖父代善公,因而深得祖母史老太君喜爱,将其视为命根子。其父贾政酷喜读书,十分重视对儿孙辈的教育,希望他们能够通过科举走上仕途。这在买官鬻爵、世袭官爵盛行的封建社会,贾政的教育观无疑是进步的,具有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意义;即使是今天看来,依然具有普世价值。然而,他的教育方法和教育态度却出现了问题,也许是因为长子贾珠早慧成名却又早逝的缘故,因而对次子宝玉爱之深责之切从而导致错误频出。且举几例以作说明:
《红楼梦》第九回,本不喜上学的宝玉好不容易寻得一个年龄相仿、趣味相投的朋友秦钟(秦可卿之弟),相约一起入自家私塾读书,临行前去父亲处请安。按理说这本是件好事,应该鼓励表扬才对。可谁知贾政却冷言讽刺说:“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说,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看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虽说是恨铁不成钢,却叫人难以相信如此恶言冷语是出自一个本该理性的成年父亲之口,不知给幼小的宝玉带来了怎样的伤害?此为一错。
羞辱挖苦还不够,还对宝玉的跟学李贵(宝玉奶妈之子)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这对依靠家长供奉生存的私塾先生来说,即使孔子圣言如雷贯耳,也很难做到因材施教了。如此粗暴地干预教师的教学内容,实为二错。
及至第八十一回,贾政和王夫人闲聊时说:“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匪浅。”在政老爹看来,似乎不济的女儿祸害的是别人家,与自家无关;不济的儿子祸害的是自家,关系非同小可。因此,女子教育不及男子教育重要,这种轻女重男的教育思想,虽说在封建社会里比比皆是,但并不意味着它就正确,此为三错。
还是在第八十一回里,贾政对宝玉殷切嘱咐:“自今日起,再不许作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次日,贾政亲自送宝玉入私塾,并向塾师交代:“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地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地白耽误了他的一世。”如此肺腑之言,绵延至今未绝,因其乃普天下父母的心声,当是可以理解的。只是未免有点“过”,做诗做对与做八股文章本不对立,是可以和谐共存的。若能换个说法,如“你的诗对之功如此优秀,可见你乃性灵之人,多多用功,你的八股文章亦不会逊色的。”岂不更好?亦或者如塾师代儒般规劝“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也好让人接受些。
事实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所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要情感教育到位了,道理讲清了,除非是榆木疙瘩,否则没有不求上进的。当父子关系理顺了以后,尽管宝玉平生最厌以“诓功名混饭吃”为终极目的的念书之道,却也耐着性子用起功来。第八十四回,贾政在书房内给宝玉耐心细致地评讲其三篇习作《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人不知而不愠》《则归墨》便是力证。贾政从如何破题、承题讲到合题,还说“以后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可见此时的父子关系是融洽的。宝玉也终不负父母,考学时中了第七名举人,让家中男女老少着实地高兴了一回,他也以这样的方式来回报父母亲人。对此,古今中外,想必天下所有父母都是欢喜的,认可的。然而,在宝玉看来,他却是在为别人而考学,而非为自己。即使中举,因仕途经济终非自己志趣所在,再加上所娶之人亦非自己最爱,即使宝钗已怀孕,那也是为父母传宗接代,而非为自己。试想,人生在世,若不能娶自己两情所悦,做自己所想,这样的人生还有何意义?与其在尘世活着,为他人傀儡,不如出家了却尘缘落个清静。所以宝玉出家实乃故事发展之必然,同时也宣告贾府只重功名、忽略志趣的教育失败。可是这样的败笔又何止贾政之于宝玉?让我们再来看看贾赦对贾琏、贾敬对贾珍、贾珍对贾蓉的教育吧。
贾赦乃贾母长子,其官位世袭祖父而来,不仅自己不好读书,也认为后辈不需用功读书,只要做得官即可,这种思想突出表现在对贾环的教育观念上。第七十五回,中秋合家团圆赏月,大家击鼓传花说笑作诗。当花传到贾环手里时,他效仿宝玉挥诗一首,呈与贾政,也想在父亲面前表现表现。贾政看后这样评价:发言吐意,总属邪派,难以教训。贾赦听了,索诗一阅作了另外一番评价:“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荧火’,只要读些书,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豪门的气概。……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并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赏与贾环。由此可见,在贾赦的世界观里,世袭官位乃天经地义,买官卖官也合理合法,豪门子弟是不需要寒窗苦读的,反倒是需多懂些旁门左道、邪门歪道更要紧。其子贾琏就是这样培养的(贾琏因不肯读书,却好机变,为其捐了个同知)。有了这样的大伯撑腰,贾环成为“混混”也就指日可待了。不仅如此,贾赦还荒淫无度,用凤姐的话来说就是“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胡子苍白了还看上了贾母的丫头鸳鸯,致使贾母去世后鸳鸯无处立身只好殉情自杀了此一生;而贾赦却差妻遣子四处购买直至花银八百两购得一个17岁的女孩收在屋内才罢休。所谓言教不如身教,贾赦的无耻行为被其子贾琏一丝不落地全套学来,而世人却将全部责任一股脑儿推到凤姐身上,说凤姐妒意心小不容人,这岂不是颠倒黑白?再来看东府的贾敬,本是进士出身,按理说应该重视子女教育才对。可谁知他却迷恋烧丹炼汞一味好道而对其子贾珍放任自流,使得贾珍一味高乐、把个宁国府搞得鸡犬不宁翻了个天也无人管束。成年后的贾珍乃一好色虚荣之徒,不仅不懂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甚至还叱责其子贾蓉不够坏,常常教唆其如何做坏事;他又极爱虚荣,秦可卿死后,觉得贾蓉只是个黉门监生,灵幡经榜上写着不好看,便想方设法给他捐了个五品龙禁尉。在贾珍眼里,可以尽兴翻腾,满世界没有银子搞不定的事情。如此世风官风家风,封建社会的男子教育荒废德育也就顺理成章了。
二、大观园里的女子教育:重妇德,轻才学
《红楼梦》既是女性的颂歌,又是女性的悲剧。说其是颂歌,是因为《红楼梦》中的女性,不仅外形美,而且内心更美,她们的德行可以彪炳史册;说其是悲剧,是因为这些模样可爱、心灵纯美的少女们,从主子到丫头个个都没有逃脱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道德礼教的禁锢和迫害。更可悲的是从贾母到王夫人、邢夫人再到薛宝钗,都自觉地充当起了这种封建腐朽思想的传播者和教育者。
让我们先从贾母说起。贾母这个人物具有两面性,她既是封建礼教的维护者,又是女子教育的庇护伞。一方面,贾母极爱孙女,无论是亲的、疏的还是家里的、外面的,全都领到身边一块生活一处读书,如亲孙女元春、迎春、探春,堂孙女惜春,外孙女黛玉,娘家侄孙女湘云,以及毫无血缘关系的七大姑八大姨之孙女宝钗、宝琴,她都一概接纳,让她们在大观里一起读书习字、吟诗作画、下棋弹琴、描鸾刺凤、斗草簪花、听曲学唱、拆字猜枚以及针线女工,无所不至,给贾府的女子教育营造了一个自由宽松、其乐融融的世外桃源。因此,贾府的女孩子们个个才华横溢,甚至强过男子百倍,以贵为王妃的元春为代表(自幼系贾母教养),善于理财的探春,长于绘画的惜春,极会吟诗作赋的黛玉、宝钗和湘云,都与贾母营造的宽松的教育环境不无关系,甚至连鸳鸯、晴雯、香菱等丫头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另一方面,贾母对“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是十分认同的。《红》著第三回,黛玉初来贾府时,贾母问黛玉念何书,黛玉据实相告“只刚念了四书”;当黛玉问姊妹们读何书时,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读者诸君都知道,四书乃当时科举制度必考之书籍,因黛玉父母膝下无子,故爱如珍宝,又见她聪明清秀,故当儿子一样教育。可这样的教育观念显然不被贾母认可。所以当宝玉初见黛玉时问“妹妹可曾读书”,机敏的黛玉马上改口说“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第四十四回,贾琏在家与鲍二老婆鬼混被凤姐撞个正着撕打成片,凤姐向贾母告状,贾母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是人都打这么过的。……等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你今儿别过去臊着他。”话里行间,可见贾母一路走来也没少受这样的气,忍得才有福寿,因而自觉地当起了封建妇德教育的维护者。
再来看看邢夫人,说她是封建社会“三从四德”的帮凶、男人的奴隶一点也不为过。邢夫人一面禀性愚弱,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一面婪取财货为自得,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她手,便以贾赦浪费为名,克啬异常。当白花苍苍的贾赦还要纳鸳鸯为妾时,她公然回怼凤姐的规劝:“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做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做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可见,在邢夫人的世界观里,丈夫的胡作非为是正当有理的,连贾母都说“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其实,在明眼人看来,像邢夫人这样的“贤慧”,只是一个说起来好听的“不分青红皂白”的代名词而已。不仅如此,邢夫人因自己未生养故对待子女儿孙也冷漠无情。贾赦因贪慕孙家富贵不顾品行一意孤行而将亲女迎春许配孙家,不到一年便被蹂躏致死,邢夫人置若罔闻。祸不单行的日子里,邢夫人趁贾赦流放、贾琏送慈柩回金陵之机,与贾环勾结,欲把凤姐之女、自己的亲孙女巧姐卖与外藩作偏房。此等德行,实耻为人。
贾政之妻王夫人,虽相比邢夫人要好很多,但同样也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有例为证:(1)炎炎夏日,众人困倦,宝玉来到王夫人处,见母亲在凉榻上睡着了,便和其丫头金钏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玩笑话来。可谁知被王夫人听到了,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并打了一个耳光,撵了出去,致使受到羞辱的金钏儿跳井自杀。(2)因痴丫头在大观园内拾到一个五彩绣香囊交与邢夫人,于是引发了一场大抄检。王夫人下令,将大观园内的主子、丫头逐一查验,司棋、入画被撵走且说是查出了太太眼中的脏物,可宝玉房内的晴雯、四儿、芳官却只因长得比别人漂亮怕勾引坏了宝玉也被撵走,直接导致晴雯无处安身而死亡。(3)王夫人作为母亲,明知宝玉与黛玉两情相悦,却依然怂恿贾政与贾母用偷梁换柱的方法让宝玉娶了她心目中的好儿媳宝钗,最终酿成黛玉亡故、宝玉出家、宝钗守寡的三重悲剧。按理说王夫人的爱子之心应该得到理解,可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己所欲,就是人所欲吗?王夫人这种不顾宝玉感受与情趣的“爱”,与其说是爱儿子,不如说是爱自己,爱母以子贵、夫贵妻荣、主尊仆卑的封建礼教!
那么,王夫人心心念念的好儿媳宝钗的德行又如何呢?不可否认,从男性视角看,宝钗的妇德是没有问题的,人们也有理由相信她能成为第二个李纨,其遗腹子也定能像贾兰一样考取功名,走上仕途。这便是绝大多数男性找对象时喜欢“宝姐姐”型而非“林妹妹”型的主要原因。然而,从更宽广的社会意义上的“仁德”来看,宝钗倒是一个立场坚定的权贵阶层利益的维护者,对广大底层百姓来说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让我们来看看她的言行吧!
《红》著第四十回,贾母带队领刘姥姥游大观园,行酒令时黛玉情急之中随口说出了《牡丹亭》《西厢记》中的两句词“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他人都未在意,唯独宝钗记在心里,并于次日公然私下审问黛玉:“你跪下,我要审你。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接着款款说教起来:“……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由此可见,其实宝钗自己也是读过这些书的,只是她嘴严;黛玉不小心说漏了嘴,就成了她整人的把炳。宝钗的城府心计由此可见一斑,其维护封建教育的态度也很鲜明。
第三十二回,王夫人因金钏受其辱骂跳井自杀而心中愧疚,暗自垂泪。宝钗见了,如此劝慰起来:“姨娘是慈善人,……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由此可见,宝钗的阶层立场十分坚定,在她的眼里,仆人既没有人格,也没有人权,连命也是不值钱的,更别说有什么受教育权啦。
综上所述,大观园里的教育思想代表的就是当时封建社会的教育思想,其中的糟粕在今天的社会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其踪影。如何辩证地看中华传统教育,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是当下学人值得思考的问题。
【一等奖】